吃了面饼,我们上马赶路。
身上没有银子,不能买吃的东西,也不能以银子换马,因此,我们不能让马太过劳累。
有时候连续三日碰不上一个村庄,只能以野果果腹,或是打鸟抓鱼烤了吃,如果找不到果树,看不见一直小鸟,遇不见河流,我们就只能忍饥挨饿赶路。
见到炊烟嫋嫋的村庄,我们会跟农家讨要一些干粮带在路上吃。
有一次,走了好几日都吃不上一点东西,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,两匹马也累得口吐白沫,再也跑不动了。叶梓翔决定暂住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一户农家,赚点银子再上路。
这户农家是一对中年夫妇,以打野味为生。他们见我们这么辛苦地赶路,热心地留宿我们。
三日里,叶梓翔和农家男人外出打野味,晚上卖给前来收野味的大户人家的下人。
赚了十五两银子,我们继续上路,这户农家烙了六块大饼让我们带着。
从此以后,每当我们用光了银子,便停下来赚银子,短则两日,长则五日。
他的伤势慢慢好了,我却病了一场。
我们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赶路,不料天降大雨,附近没有避雨的地方,只能催马飞奔,希望前方出现可避雨的农家,或是供路人休憩的草屋。直至天黑,我们才幸运地看见一间茅草屋,可是,我们已在雨中奔驰一个多时辰。
当夜,我便受寒发热,全身滚烫。
茅草屋中生了火,我昏昏沉沉地睡着,好像有人脱了我的外袍。
过了好久,又觉得有人抱起我,给我穿衣。
我略微清醒,却觉得口干舌燥,於是勉力挪动着身子去够那水袋。
叶梓翔就躺在我的身旁,轻微的动静就能让他立刻惊醒,他扶着我坐好,沉声问道:“帝姬,好些了吗?”
我点点头,“有水吗?”
他拿来水袋,喂我喝水,然后摸摸我的额头,“烧退了,帝姬,还冷吗?”
“不冷了。”我才发现,他的外袍也盖在我身上。
“帝姬再喝点水吧。”见我看着他的外袍,他有点尴尬。
喝完水,我看着火光渐暗的篝火,道:“不知明日还会不会下雨。”
叶梓翔再添了几根粗大的木头,“若明日还下雨,歇一日再赶路吧。”
山野间的深夜,一片死寂中突然传来野兽的嚎叫,怪吓人的。
孤男寡女在深夜里清醒地坐着,对着火光,不知道该说什么,是一种磨人的煎熬。
“帝姬南归,陛下必定万分欣喜。”他温和道。
“六哥安好吗?”一时没有睡意,我顺着他的话头问道。
“陛下一切都好。不过陛下日理万机,行踪不定,在此家国基业飘摇之际,仅有嫔妃六人,诞有一子两女。”
我想起一事,还是怀柔封为金国柔妃后悄悄告诉我的。
卫贤妃和六嫂陆氏被掳至金营,六哥年仅两岁的长女也被掳来。她们以炭灰抹脸,掩去秀美的容貌。安稳地过了几日,一名金将无意中看见六嫂在帐中抹脸,色心大起,强行要她侍寝。
六嫂死也不从,那金将大怒,抱起她的女儿欲杀。为了女儿,她跪地恳求,声泪俱下地求他放小孩一条生路。金将怎么可能饶过孩子呢?他一臂抱着夹着孩子出帐,一掌扼住孩子的咽喉,六嫂追出来,声嘶力竭地喊着。
金兵围观,同为俘虏的宋女为闻声赶来,一同跪下恳求金将饶过孩子。
嗜血的金将又怎会罢手?
他招来几个金兵,将两岁的孩子抛来抛去,以此取乐。
众兵狂笑。
孩子嚎啕大哭,吓破了胆。
卫贤妃、六嫂和几个帝姬奔来奔去,想接住孩子,却怎么也接不到。
金兵越抛越高,其中一个故意没接住,孩子掉落在地。
六嫂赶过去抱住孩子,然而,孩子已断气了。
当时,怀柔和永福亲眼看着这一幕惨剧,气愤之外,惟觉悲凉。
卫贤妃也在当场,受此惊吓,晕了过去。
想起六哥那被金人害死的两岁女儿,我恨得咬牙。
“帝姬……帝姬?”好像有人在唤我。
“嗯?”我恍然回神,散乱的目光聚拢在跳跃的火光上,“有朝一日,我会报仇雪恨。”
“帝姬,不久的将来,末将会挥师北伐,迎回二帝。”叶梓翔嗓音突变,冷沉中带着一股杀气。
“好,我会奏请六哥,全力北伐。”
我们相视一笑,互相鼓励。
他欲言又止,犹豫了片刻才道:“帝姬……与金国宋王之事,莫与陛下提起……假若陛下知晓此事,势必雷霆大怒。”
我的目光回落在摇曳的火光上,没有回应。
一路南下,所见都是生灵涂炭的州府村野。
村野荒无人烟,寸草不生,白骨累累,大多农家过着朝不保夕、挨饥受饿的日子,田地被破坏得一塌糊涂,根本没有收成,怎有一日两餐?州府里商市萧条,满城凄迷,很多大户居家南迁,昔日繁华的州府变成一座空城。
所见惊心,怅惘之余,我们快马加鞭地南下。
终於抵达扬州,却听闻六哥已不在扬州,去了镇江府。
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往镇江府,却又扑了个空。
原来,五月乙酉,六哥已至江宁府,驻跸神霄宫,并改江宁府名为建康。
七月,秋风乍起,一地清凉。
与六哥阔别两年多,终於与六哥相见。
叶梓翔凭着令牌,与我策马直闯神霄宫,侍卫和内侍纷纷阻扰,皆被我们冲开。
正是午后,六哥正在寝殿午憩,听闻殿外的喧哗声与吵闹声,猛然惊醒,以为发生了什么事,仓促披衣而起。内侍匆匆来报,他这才快步出殿。
这情形,是后来六哥与我闲谈时说起的。
我跃身下马,冲开内侍的阻拦,直奔寝殿,却在殿中止步——我看见披着帝王常服的六哥匆忙奔出来,丰神不改,俊美不改,只是变成一个帝王了,具有父皇当年俊澈华表风范的大宋帝王。
“湮儿……”
“六哥……”
我飞奔过去,扑入他的怀抱,泪水潸然。
仍然是温暖的胸膛,仍然是熟悉的衣香,仍然是日思夜想的六哥。
六哥喃喃地唤着我,抚着我的发与背,不顾众目睽睽,不顾内侍的提醒与侍卫的瞠目。
依照宫规,即使是同母所出的兄妹,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男女有别的出格举动,假若有违宫规,便要受罚。
我从小就与六哥亲厚,才不理会宫规呢,父皇也不约束我,我就更加无法无天了。
此时此刻,与六哥别来两年多才相见,根本无须理会旁人异样的目光。
半晌,所有内侍与侍卫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有叶梓翔静静地站在一旁。
“湮儿瘦了,黑了。”六哥赵俊拭着我脸上的泪水,一双俊眸亦溢满泪水。
“过几日便好了。”
“一路南归,帝姬与末将风餐露宿,风吹日晒,还病了一场,帝姬身子有损,陛下可让太医为帝姬调理身子。”叶梓翔沉声道。
“叶将军说的是,晚些时候朕便让太医为你诊脉。”赵俊以袖子拭着眼角的泪。
片刻后,叶梓翔告退,好让我们兄妹俩说说体己话。
赵俊拍着他的肩,“叶将军安然带回帝姬,朕甚感欣慰,明日早朝朕重重有赏。”
叶梓翔拜谢,随即离去。
我与六哥四目相望,含泪微笑,片刻后,他再次拥我入怀,“湮儿,我不是做梦吧。”
在我面前,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,而只是我的六哥。
我又哭又笑,“我也以为做梦呢,六哥,这是真的吗?我回来了吗?”
赵俊郑重地点头,笑意温暖,“是的,湮儿回来了,回到我身边了。”
我贪恋着他的怀抱与疼爱,“六哥,我终於可以好好睡一觉了。”
“累吗?不如先去沐浴更衣,然后歇一下,再起来与我用膳?”
“嗯。”
他吩咐内侍准备汤浴,又连续下了几道旨意,为归来的帝姬准备寝殿,裁制衣裳,打造凤冠珠钿,择选宫女内侍,等等。接连几道旨意,贴身服侍六哥的几个内侍忙得人仰马翻。
沐浴后,六哥牵着我的手来到属於他的龙床,让我安心歇息。
他坐在床前,含笑看着我闭上眼睛,之后,他躺在旁侧的榻上,守着我。
这是我两年多来最安心、最舒适的一觉,两个时辰后才被宫女的脚步声惊醒。
殿内只有一盏莲花宫灯,光影昏暗,六哥已不在。
宫女为我更衣,引我来到外殿,那灯火通明的殿中,六哥眉宇含笑,正与叶梓翔说着什么。
我踏入殿中,他们不约而同地转首看来,叶梓翔立即起身行礼。
洗去风尘与憔悴,叶梓翔恢复了神采,虽然身着石青锦袍,却不再是两年多年前的谦谦君子,而是眉宇之间隐现杀气的武将。
原来,他们二人在此等我起身,再一起用膳。
六哥吩咐传膳,三人饮酒享肴,低声言笑。
六哥果然清楚我的心思,我刚刚回来,不喜大肆张扬,更不喜宴饮的热闹场面,仅以家常、精致的膳食与我共享别来第一餐,不过我未曾料到他会传召叶梓翔作陪。
见我情绪颇佳,六哥很开心,眉宇蕴笑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