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夜阑珊,泪痕残
秦婕妤站在宴席中央,扬眉浅笑,明媚的笑容得意洋洋,一副恃宠而骄的轻狂模样。
我但笑不语,侧首看向六哥。
赵俊默然饮酒,眉梢蕴笑,并无任何不悦。
李昭仪赶忙道:“秦妹妹有所不知,长公主素喜白衣,陛下赐给长公主的也多是白衣。”
“如此看来,陛下对长公主的眷顾就不如传说中的那般好了。”秦婕妤不依不饶地笑道,“臣妾斗胆,陛下只有这么一个南归的亲妹,圣眷如何优渥也不为过,只不过陛下不能依着长公主的性子,赐给长公主白衣,也要加赐一些其他颜色的绫罗绸缎嘛。”
“陛下,臣妾听闻长公主一直与叶将军在一起……”她停顿一下,嘻嘻而笑,“都说陛下与长公主兄妹情谊深厚,可是不知道的人却以为长公主是负气出走。叶将军血气方刚,尚未成亲,无家眷在身边,咱们长公主整日跟在他身边……人言可畏呀。”
“陛下疼爱长公主,可也不能由着她来,毕竟女子的名节是最重要的。”秦婕妤喋喋不休地说。
听她说了一堆话,我仍然闹不清楚她说这番话究竟有何意图,嘲讽、贬损我,还是数落六哥太过纵容我?
即使她是我的嫂子,但凭她小小的婕妤位分,有资格贬损皇室金枝吗?即使六哥太过纵容我,但她身为“臣妾”,当面数落陛下,嚣张轻狂至极,不怕龙颜大怒吗?她是没脑子还是仗着六哥的宠爱就可以言行无忌、无法无天?
不知天高地厚。
其他嫔妃都不说话了,看好戏一般准备看她出丑。
秦婕妤说话期间,六哥自斟自饮三杯酒,每次都是一饮而尽。
他眉梢的笑意越来越冷,看也不看她一眼,待她停下来,方才侧眸看我。
我微微挑眉,表示无奈。
赵俊抬眸看向秦婕妤,笑问:“说完了?”
“臣妾还想说……”她不知死活地笑道。
“嘭”的一声,他一掌击在宴几上,力道之重震得众人大骇。
几上的白玉杯碟因这一掌弹跳而起,叮咚作响,酒杯和玉箸滚落在地,立即碎裂,轻响尖锐。
此时,秦婕妤眸心一跳,才感到害怕,满目惊骇。
“秦欢对长公主出言不逊,意图败坏长公主名节,降为侍御(备注:南宋后宫嫔妃级别最低的封号)。”赵俊怒目而视,面色冷峻。
“陛下,臣妾对长公主并无丝毫不敬……臣妾只是好意提醒陛下……陛下恕罪……”秦婕妤惊惶跪地,泪水夺眶而出,原本美艳嚣张的笑脸变成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,当真我见犹怜。
他嫌恶地瞪她,厉声喊道:“来人,送秦侍御回殿,无朕命令,不得踏出殿门一步。”
秦侍御不停地求饶,又向我求饶,悔恨得泪流满面。
我不看她,悠然饮酒。
殿外侍卫火速拖着她出去,她呼天抢地地哭喊求饶,六哥无动於衷。
李昭仪率先开口缓解这凝重的气氛,其他嫔妃也活跃起来,为六哥和我劝酒。
六哥,以他对我的圣眷,维护了我们的兄妹情谊。
心中暖暖。
除夕宴末了,我提前告退回殿。
看了一会儿书,正要更衣就寝,却听见漠漠轻寒高喊“奴婢参见陛下”的声音。
片刻后,六哥撩起青帷纱幔,朝我走来,“湮儿,还没歇下?”
雪儿行礼,旋即在他的示意下退出寝殿。
“今夜可是除夕,六哥为何还不去嫂嫂那里?”我挑眉轻笑。
“我来瞧瞧你。”他环顾四周,轻皱眉头,“是有点简素了,明日我便……”
“六哥。”我拉住他的手臂,“那些都是身外之物,我不要那些,只要六哥仍像小时候那样宠着我,我别无所求。”
赵俊狐疑地笑,“真的不要?”
我坚定地摇头,“不——要。”
他打量着我,从头到脚,“又长高了一点,新年新气象,新衣二十袭,够吗?”
我摇头一笑,“六哥,我的衣衫够穿,无须添新衣。”
他的笑容有些僵硬,故作不悦道:“这是圣旨,不可抗旨。”
我无奈颔首,“那些都是外在的,我知道六哥的心总是向着我这个妹妹就行了。六哥还记得吗?小时候几个皇兄欺负我,总是挡在我身前,替我教训他们。”
“记得,你小的时候可顽皮了,把几个皇兄整哭了,他们联合起来吓吓你,你还骗我说是他们欺负你,害得我一人打五人,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,还要跪在父皇寝殿前请罪。”
“那次,六哥可是跪了一夜,父皇才气消。”
“后半夜,你出来陪我一起跪,父皇知道了,大为不忍,才饶了我们。”赵俊拉过我的手臂,轻而易举地拥我入怀,“你总有本事令父皇不忍心罚你,也有本事令我不得不疼你。”
我一笑,“那六哥就多多疼我这个妹妹啦。”
隔着厚厚的衣物,我仍然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。
静静相拥,他似乎没有放开我的意思。
半晌,他低沉开口:“湮儿,你与叶将军……若你觉得他是你满意的驸马,我为你们赐婚。”
“六哥,我不想嫁人。”我承诺过完颜磐,非他不嫁,既然不能嫁给他,那便谁也不嫁。
“过年便是二十一了,年纪不小了,不嫁人总会招人闲话。”
“我不怕,反正我也听不到。”
“湮儿,你与叶将军相处大半年,对他……仍无……”赵俊断续说着,似乎难以启齿。
脑中浮现出分别前叶梓翔眷恋不舍的眼神,我靠着六哥的胸膛,闭上眼,“我视他为兄长,就像六哥这样,不过,六哥到底是不一样的,是湮儿可依靠一生的。”
他轻叹一声,“他两次求娶你,都被我婉言拖延,如果他再次求娶,我真不知如何应对他。湮儿,他对你痴心一片……在这大半年里,他可有……对你不敬……”
我跺脚,“六哥想到哪去了?他行事磊落……是真君子。”
他以为我害羞,开怀一笑,笑声出奇的愉悦。
叶梓翔是真君子吗?在那个破庙,他借机亲我;在泰州官衙,他借酒吻我;我南下时与他告别,他强行抱我……这些都不像他磊落的性情,虽然与金人比起来,他光明多了。
我敬服他的才气与将帅之才,不愿看低了他,他对我的“不敬”,我便当做是他情不能自已才有所为的罢。
“很晚了呢,六哥快回去歇着吧。”我挣脱开来。
“湮儿,你这么狠心扔下六哥大半年,我罚你今夜陪我守岁。”赵俊落朗一笑。
“守岁?”
“民间有守岁的风俗,我们是一家人,就学民间守岁,如何?”
“不睡觉,我们做什么?”
“我们可一边饮茶、一边吃夜宵、一边对弈。”
六哥兴致高昂,我也好几年未曾与六哥一起过年,便答应与他守岁。
雪儿和霜儿在旁伺候着,我与六哥坐着对弈,各自抱着一个暖手炉。
一局未分胜负,便有六哥的近身内侍有要事禀报。
六哥摆手道:“没见朕与长公主守岁吗?明日再报。”
内侍满目焦急,“陛下恕罪,秦侍御那边的人来说,出大事了。”
一听是秦欢,他更是不悦,“退下!”
内侍祈求地看着我,我拈子一笑,“六哥不愿听,我听,说吧。”
“秦侍御突然腹痛……据那宫女说,见红了。”
“见红?”我一惊,莫非秦侍御怀孕了?又滑胎了?
“不就是腹痛吗?有什么大惊小怪的?”赵俊怫然不悦。
“此事非同小可,许是有孕了,六哥还是过去瞧瞧吧。”我劝道。
闻言,赵俊眼眸一亮,立即起身赶去。
我松了一口气,在雪儿和霜儿的搀扶下匆匆上床睡觉,因为我已经困得不行了。
正月初一,秦侍御身怀龙嗣的喜讯传遍越州行宫。
母凭子贵,她恢复了婕妤的位分。
一夜之间,因对长公主出言不逊惹怒陛下,被将为侍御,不到两个时辰,凭着腹中龙嗣,又连升数级,可真够神奇的。
不仅如此,连续三夜,六哥都留宿在秦婕妤处。
初四,秦婕妤进封为昭容,仅次於李昭仪。
这几日,六哥再添龙嗣,龙颜大悦,满面春风。
看来秦欢这人并非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。
绍兴元年春,正月己亥朔,六哥率领百官遥拜二帝,不受朝贺。
己酉,叶梓翔率兵前往洪州(备注:今江西南昌),金兵再犯扬州。
绍兴的冬日比汴京和会宁暖和多了,却有一种潮湿的冷,我时常在半夜里冻醒,李容疏配了几种草药煎熬成汤,让我临睡前泡脚一刻锺。此后,夜里便很少冻醒。
连续下了三日雪,行宫宫道积了一层厚厚的雪,宫人扫雪整整一个时辰才扫出一条道来。
花苑中梅花开得正好,疏影横斜,暗香浮动。
残雪压枝,与嫣红的花朵形成鲜明的对照,红红白白,娇嫩如肤。
我站在廊上愣愣望着一树雪梅,脑中浮现的却是汴京城南那片辛夷树林,还有完颜磐那张俊脸、他说过的那些话。
阿磐,分别将近两年,你还好吗?
忽然,前方传来一串清脆欢快的笑声,应声走来的是一袭名贵貂裘的秦昭容。
“哟,长公主在赏梅呢?”她站在我前面四步处,上下打量着我。
“这就对了,这身天青色精绣锦裙和雪白貂裘才衬得起长公主的风华。”见我不语,她自顾自地笑道,“听闻陛下赏赐长公主二十袭新衣呢,长公主应该谢我呢。”
“秦昭容有孕在身,雪天路滑,还是谨慎为妙。”我懒得理会,径自朝前走去。
秦昭容伸臂拦我,黛眉高挑,“长公主,虽然我出身寒微,不过好歹也是陛下的妃子,虽不敢妄想长公主叫我一声‘嫂嫂’,但长公主也该尊重我腹中孩儿,和颜悦色一些吧。”
我清冷一笑,“下次有机会吧。”
秦昭容冷哼一声,先行转身折往花苑,却在下第一个台阶的时候,突然尖叫起来,身子后仰,右腿上翘,一副行将跌倒的样子。
我一惊,但见——